无量河畔摩梭人的生活画卷

1929年,被西方学界誉为“纳西学之父”的约瑟夫·洛克,经四川木里前往贡嘎雪山考察,途中发现了居住在无量河一带的摩梭人支系“Zher-Khin”(日新人)。1947年,他将纳西文化推向世界的著作《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面世,在这里他三次提及了一个当时仅有13户人家的村落——Yu-mi(油米)。洛克之后,被称为“纳西文化研究的拓荒者与奠基者”的李霖灿,曾于1943年历时8个月寻访“么些族迁徙路线”,并在关于这一区域的记录中提到一个叫作“药瞇”的村寨。20世纪60年代,民族学家詹承绪曾到访油米村。80年代,和发源、和力民等纳西学研究专家在此调查宗教仪式与丧葬习俗。新世纪以来,以抢救中国西南濒危文字为己任的语言学家赵丽明,以及钟耀萍、杨亦花等年轻一代学者,多次到访油米。那么,这个偏远的摩梭人村寨为什么会有如此魔力吸引一辈辈学者的目光?信奉东巴教的村民当下过着怎样的生活?

为了全面呈现村落的文化形貌,探寻东巴文化对乡村发展的价值,2018年8月至2021年7月的三年间,我们曾经6次驻扎油米村,遍访了全村每一户人家,并通过数次采访东巴(东巴教的祭司——编者注)和侠武(护法神,要求能歌善舞,协助做东巴仪式,负责制造氛围——编者注),追溯油米村的历史,记录了村庄生活的基本形态。

三大姓氏的迁徙与亲族网络

在金沙江的蝶形大湾附近,也就是川滇交界的无量河干热峡谷地带,居住着一个古老的族群——摩梭人的一个支系“阮可”,其语意是“江边人”。他们散居在四川省木里藏族自治县的俄亚纳西族乡、依吉乡,云南省香格里拉市(原中甸县)的三坝纳西族乡和洛吉乡,云南省丽江市古城区的大东乡、玉龙纳西族自治县的宝山乡、奉科镇,以及宁蒗彝族自治县(以下简称宁蒗县)的拉伯乡,总人口约7000人。

油米村隶属于拉伯乡的加泽行政村,其汉字谐音地名“油米”在阮可语中的含义是“团结的村子”。截至2020年底,这个村落有83户405人。除了两户冯姓汉族人家之外,其余81户皆为摩梭人,其中石姓28户,杨姓33户,阿姓20户。目前村里有9位东巴和2位侠武,终年为老百姓消灾驱邪,传递东巴文化的香火。一个小村落里有如此多的东巴教祭司,在整个区域内也实属少见。走到这里,视听所及之处,无论是村落外部形态,还是一年400多场大大小小的仪式活动,都令人感觉这里好像是远离喧嚣的神秘之所,是一个被现代化遗忘的地方。

油米村的祖先从何迁徙而来?三大家族的东巴经书《超度经》记载着祖先迁徙路线图,他们通过超度仪式把去世的亲人送回祖先来的地方,超度的终点都是遥远的喜马拉雅山。除了《超度经》记录祖先迁徙足迹之外,依据石姓、杨姓和阿姓的《祭祖经》和家族谱系图推算,油米村有300多年的历史。具体言之,摩梭语的“石”在汉语中指“谷子”,说明他们有了农耕生活后才有了石姓。石姓石玛宁东巴家族的《祭祖经》里记录了8代119位祖先,其中来油米生活的祖先有8代共102位。摩梭语的“杨”在汉语中指“一种山野菜”。杨姓杨多吉扎实东巴家族的《祭祖经》记录了35代共91位祖先的名字,其中来油米生活的祖先有11代共54位。摩梭语的“阿”在汉语中指“我”,阿姓阿公塔东巴介绍他们在托甸的亲戚姓熊,阿姓是来了油米村后的姓氏。他们家族的《祭祖经》里记载了6代祖先共71位,其中来油米村生活的祖先有4代共68位。

石姓石玛宁东巴家族《祭祖经》中的祖先名字

这里最值得言说的是,姑舅表优先结婚是石姓、杨姓、阿姓之间世代通婚最常见的方式,并严格遵守族内不婚的规定。据我们驻村调研统计,全村有35户的户主与配偶有亲戚关系,其中25户是姑舅表亲通婚。因此,这里的亲族网络是亲连亲、亲上加亲。油米人的婚姻对象主要靠父母指定,他们尊重父母的选择,认为父母为其挑选的就是最好的。摩梭人的东巴经《梭梭库》中说:“不是舅父儿,不能占有姑母女。”父母优先考虑姑舅表结亲,再请东巴根据男女双方的辈分、属相、五行等测算。如果这门亲事不合,即使双方父母都同意,也会再找其他人。

在三大家族相互联姻的婚配模式中,悔婚和越辈结婚是大禁忌,油米人严格遵守禁忌,否则将受到家族甚至全村的非议,家族的族长会把先悔婚的一方赶出油米,永远不准回村。正是这种婚姻制度,将三大家族庞大的亲属关系紧紧地联在一起。

山川护佑的聚落与生境

油米村的石家、杨家、阿家三支人(族系)沿着不同的路线迁居至此,其独特的迁徙路线形成了油米人的方位观和生命观。《梭梭库》里说:河流上游为北方,下游为南方;日出为东方,日落为西方。东巴象形文字中有一个字可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面是北方的青海湖,下面是南方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之“三江并流”。因此,江河流向是确定南北方位的依据,河流上游即为北,河流下游则为南,这种与众不同的方位观,显然与油米人的迁徙历程、生存环境密不可分。

东巴文中表达油米摩梭人沿“三江并流”路线迁徙的文字

事实上,这种方位观对于油米人不仅意味着方向的确定,也关乎着他们的生命轮回,不仅浸透于日常生活和节庆礼俗,也是他们心灵归宿的指引。油米人相信永生,他们常说人在哪里出生,死后就要回到哪里去。人生的终点是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回到祖先身边。在超度仪式中,东巴将逝者原路送回,途径64个地方,终至祖先来处。每个家族的《超度经》都详细记载了各自的迁徙路线和途经之地,而《祭祖经》则将本家族祖先的名字全部记录在册,这是油米人与祖先沟通的独特方式:人有来处,魂有归宿。

除了方位观,油米人的摩梭新年和历法算法也是独特的。杨多吉扎实东巴说:“我们是看星宿的民族。”在油米人的历法中,每个月都是30天,没有大小月之分,没有冬月腊月的概念,多余的天数被放在杀猪节和新年之间。新年日期的确定完全依靠太阳的方位。太阳一年之中有两个“窝子”,即冬至窝子和夏至窝子。《梭梭库》里说,太阳在冬至窝子往回移动的这一天便是极点,意味着新的一年开始了。

确定摩梭新年是一项古老的传统技能,过去有很多老人和东巴会看日子,观察太阳在山坳间的运动,以此确定摩梭新年开始的日子。独特的摩梭人历法决定了油米人的新年不同于四川省凉山州木里县俄亚乡的纳西族,也不同于云南丽江的纳西族。即使与邻近的树枝村、次瓦村这些同为“阮可”支系的村子相比,油米村的新年也是最独特的。这里的新年要过13天,以正月初一烧天香为始,以正月十三转虎头山为终。

有了独特的空间方位和时间观念,油米人看周边的大山,情意自然不同。东巴经书中的神山有一百多座,以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的守护神最为重要。所有东巴仪式都是从东方开始顺时针轮转,依次是南方、西方、北方。东方的神叫“阿曾曾布”,坐骑是一只红色的老虎;西方的神叫“那刺错”,骑一头金色的大象;南方的神是“斯日芒古”,坐骑是一条青龙;北方的神是“沃次空巴”,坐骑神兽是一只水獭;中间方位的神叫“斯日曾古”,骑的是大鹏鸟。东巴仪式中的舞蹈动作遵循上述各方位神兽的动作要领,提到东方之神便模仿老虎的动作,提到北方之神便模仿水獭的姿态。除五尊方位之神灵,传说藏区活佛安悟依实去鸡足山路过油米,为此地的自然神取了名字,其中“东里贡嘎”是骑大象的神,“斯里日达”是骑白虎的女神,“努布里”是骑大鹏鸟的武神,“庞玛卓玛”是骑白马的女神。四个山神与油米周边的山并没有对应关系,名称却专属于油米村,邻近的树枝村、次瓦村、争伍村都没有这些叫法。

居住在山川河谷之间的油米人,在沧桑岁月中磨砺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存智慧,让艰苦环境下的生活有礼有节、精神充盈有力,这样的智慧在东巴文化中无处不在。在油米人的心灵世界里,山上住着山神,河里住着水神,如果心中的神明消失,身边的山川河流也岌岌可危。正是在这种观念的滋养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油米人爱护山林里的一草一木,敬畏大自然的气象万千。

山肚子里的岁月

东巴文化的根脉与习性

与神山为伴,与圣水为邻的生存环境,决定了油米人的生活态度和日常行为。在这里动物、植物、山石、河流皆有灵性。最为有趣的是,村里的每一头牛都有自己的名字,孩子们会说出它的特征、它的主人。这是一个对有情生命和无情生命都寄予了情感的地方。身处其中,“生活在别处”的感受时时被唤起,一个又一个深度思考文化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时刻接踵而至。行走在高低错落的街巷之间,眼前一座座土掌房顶的烧香塔静静伫立,听闻的是从火塘天井上传来的此起彼伏的东巴诵经声、鼓声、摆铃声与海螺声。身处此情此景,对“他者”、对“异邦”的诗意想象顿袭心头。

东巴经书里讲,人与自然是兄弟。这是油米人在生产生活中积累的智慧,也是东巴文化的教益。油米人认为,神山上的树木切勿砍伐,水源地四周必须保持洁净,砍伐竹木要依照四时节气。因此,建房取材、开垦耕地、渡河求财,都要举办各类仪式求得神灵同意。油米人对大自然的敬畏由心而发、融入日常,构建了一套集山林采集、梯田耕作、山野放牧、江边渔猎于一体的复合系统,谷物草药、野果珍菌、油茶酒浆、乳酪腌肉、沤肥薪柴等多样性的资源,便是大自然给予他们的丰厚回报。

油米村既有山川河流所怀抱的容身之所,也有心之所系的祖先神明。因此,活态、节制、持续是油米人与自然互动的秘籍。他们与自然协调互动,其智慧之一体现在,利用大春小春之季节变换发展轮作休耕,利用作物种类之丰富多样实施间作套作,利用高山梯田之高低不一来层次分明地进行就地取材。在农林复合、农牧结合的循环模式下,土地、种子、水源、气候乃至海拔等有形无形的生态资源都得到充分利用。其智慧之二体现在,村中拥有众多精于各种技艺的巧匠织娘,砌石铸铁、编篓鞣革、劁猪骟马、织麻纺衣,这些精湛的本事是油米人善用、巧用、活用传统智慧和器具以满足生产生活、节庆仪式之所需的生动体现。

除了每日勤勉劳作,油米人的每一个重要人生节点都有隆重的仪式相伴——婴儿起名仪式、13岁成人仪式、逝者超度仪式,等等。因此,他们的生命历程是饱满的,一个人从生到死都有东巴相伴左右、迎来送往。在生命的终点时刻,东巴在超度仪式上将逝者亡灵送归,与祖先接续。个体虽有生死明灭,东巴文化的根脉却生生不息。

仪式浸润的村庄

村里的文化人说,油米村是“山肚子”里的村庄,油米人过的是“穷欢乐”的日子。这里除了各种仪式活动,还有连续不断的节日庆典,从摩梭新年伊始便安排得满满当当。正月初一至十三是油米人的新年,转山、祭山神、祭水龙王、祭河神;三月十三妇女来到无量河边沐浴,这是油米村女性专属的节日;四月尝新麦孝敬岳父母和祖先;七月十三转山节祈求风调雨顺;十月初一尝新米再次孝敬岳父母和祖先;十一月在杀猪祭祖中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人生轮转,礼随四季。房屋中的顶天柱和火塘边的神龛表达的是油米人对祖先的敬重,一日三餐和收受的礼物第一时间供奉祖先;仪式活动中的牺牲献祭,敬奉的是对神灵的心意;节日庆典时亲戚间的走动更是礼数周到。这些无须刻意为之的观念与行为,使油米村的生活节奏始终井然有序。这种富有人情味的交往方式,也让村民觉得无论哪里都比不上“让人安心”的油米村好。

在东巴和村民的讲述中,共同的信仰与传承方式、共享的自然环境与文化习惯,使村中那些好像随风而逝的岁月得以清晰重现。那些表面上看只关乎个人生活和家庭的叙述,呈现的却是一个丰富的社会谱系。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们走进了摩梭人的生活。那些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村落事件,以及那些具有东巴文化印记的符号载体,就像那永不停歇的无量河水一样,在我们的身旁、在我们的指尖、在我们的心中流淌。

本文为“东巴文化三书”之《守望东巴:云南宁蒗油米村摩梭人文化志》一书的导言,注释从略,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

“东巴文化三书”(《纳人乡韵:金沙江流域纳西族摩梭人影像志》《摩梭仁者:云南宁蒗油米村东巴口述史》《守望东巴:云南宁蒗油米村摩梭人文化志》),孙庆忠、宋一青、庄淯棻 等/著,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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